28浮生五

推倒勇者的魔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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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镇北侯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

    他原本对什么都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对政途毫无兴趣,每天就是跟着那群贵族子弟一起打猎饮酒,恣意行乐,别提有多逍遥。

    镇北侯为此不知责骂了他多少遍,只是完全没有效果,几乎要绝望的认为,侯府的基业就要败落在自己这个儿子手中。

    可昭烈云突然就改变了。他不再和京中那些世家子弟出去玩乐,而是关注起了朝事,其专注的程度,连镇北侯都感到心惊。

    这些都且不提,昭烈云用近乎残酷的方式磨炼自己的武艺,花夫人有一次无意间看见了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当场就昏了过去,而他自己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那些几乎露出骨头的伤痕不是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就连镇北侯这种久经沙场之人都被他的这股狠劲震惊到了,须知一个人对别人狠算不得本事,能对自己狠得下心才可怕。光看昭烈云那浑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的模样,便可知晓此人心志之坚毅,旁人是休想动摇的。

    镇北侯将昭烈云叫到书房,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个一直以为是资质平庸的儿子:“我不管你如今是为了什么变得这般上进,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你的背后是镇北侯府,你和侯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你大可以借助侯府的力量达成你的目的,但同时,你也有维护侯府的荣耀,让它在你手中更加兴盛的责任。”

    这话听上去完全是□裸的利益交换,不带一丝感情,仿佛站在面前的青年不是镇北侯的儿子,而仅仅是一名同盟。但这就是昭家的传统,用最冷酷的方式告诉继承者,这是荣耀,也是职责,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必须挺起脊梁,独自背负下去。

    但这同时也是昭家最大的温情,只有一开始就撕开一切伪装,将真实暴露出来,在未来才不会为任何事情而动摇。

    昭烈云听完,抬起一直低下的头:“父亲,我要到定北军去。”

    他并没有说“想”,而是直接不容置喙的说出了“要”,这无疑说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绝不会更改。

    镇北侯吃了一惊,那直面他的,已是一个男人的眼神,坚如磐石,百死不悔。

    昭烈云自然不会听到第二种回答,几日之后,他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远赴边关。

    他走的那一天,离恒帝大婚只有三日。卫四前来送行,连面上一贯的轻佻神色也收敛了起来,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严肃。

    “你这次去定北军,是不是和陛下有关?”卫四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向来以纨绔面貌示人的侯府子弟,此刻终于露出了犀利的锋芒,一针见血的抓住了关键所在。

    昭烈云手掌在缰绳上摩挲了片刻,“你既然发现了,我也不再瞒你。我只愿成为他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谁也替代不了。”

    简直执迷不悟!卫四气得劈手夺过缰绳,又狠狠甩了出去:“我也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昭烈云望着他拂袖离去的背影,低声道:“我所求者,不过得他一顾。”

    三日之后,天子大婚,整座京城都被笼罩一片喜庆的红色之中。

    殿内两侧的红烛安静的燃烧着,恒帝一身吉服,鲜艳的颜色愈发衬得他面容如玉,五官像是工笔精心描绘,完美的毫无瑕疵。

    喜帕掀开,露出了一双羞怯的明眸,恒帝却无端想起了那晚进香河上,另一双眼睛里燃烧的明亮的火焰。

    大婚之后,张德胜作为贴身伺候的人,不曾发现恒帝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种冷清的性子,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使他动容。但恒帝却分明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案几上摆放的奏章中,越来越频繁的出现了同一个名字,正是那个名字的主人,在岸边流离的灯火下,抱着他所赠与的衣物,露出了毫无阴霾的笑容。

    三年时光转瞬而逝,随着一次击退北戎进犯的捷报,定北军中一众将士都回京接受封赏。

    恒帝看着朝堂上身姿挺拔的青年,三年的军营生活犹如脱胎换骨,昭烈云俊美的轮廓被打磨的愈加锋锐,整个人直如一杆寒光凛冽的长枪,不可逼视。唯一不变的,只有眼睛里那两簇明亮如昔的火焰。

    大殿内一时静默,良久,只听得恒帝清冽的声线缓缓响起:“镇北侯府昭烈云,靖边有功,特擢为骁骑将军,以示嘉奖。望卿日后精思竭诚,再建功勋。”

    昭烈云单膝跪地,深深低下了头颅:“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恩。”

    之后,这位冉冉升起的将星果然如他所说,成为了恒帝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只要是他所渴慕的那位君主下达的命令,不论是什么,也不论有多严苛,昭烈云全都毫不犹豫的执行,所有阻碍他的,都将被视为敌人, 被不容情面的铲除。

    他的官职也越升越高,从最开始正三品的骁骑将军一路晋升到正一品的抚远将军,再加上老镇北侯去世,他继承爵位,俨然已是朝中武将之首,无人可比。

    弘仁十三年,嘉康景平四王叛乱,乱军自楚州而起,一路逼近,转眼已连下五城,距京师近在咫尺,而各地勤王之师仍在衢州之外,大厦将倾,眼看着京师被破,就在旦日之间。

    昭烈云一得到消息,立刻带领十万定北军,从北关而出,他自领三千精锐先行,星夜兼程,几乎是不眠不休的赶路,终于在第五日赶到了京师。

    此时距离叛军攻入京师已过了一天,皇宫内的羽林军和侍卫仍在苦苦抵抗,只是也属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了。而昭烈云的到来即刻使形势逆转,宫内守卫气势大振,而叛军一方则是未战先怯,毕竟这些年来,定北军主帅的赫赫凶名,几与修罗无异。

    双方激战了一天一夜,整个皇宫的地面都被鲜血染上了一层凄厉的红色。尸体相籍,只要一落脚,就会踩到死者的残肢,亦或暴露在外的内脏。

    昭烈云抹了把面上的血迹,他一身银甲都被染成血红,整个人都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浑身的煞气有若实质。

    但昭烈云对这些都毫不在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见他。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占据了他整副心神,他感觉不到身上的伤,也感觉不到连日的疲乏,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感知,只一刻也不停歇的向朔星殿赶去。

    他赶到朔星殿时,张德胜正焦急的在殿外打转,一见到他,立刻大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行礼。

    昭烈云顾不得其他,一面大步往殿内而去,一面问道:“陛下现今如何,可曾被叛军惊扰?”

    张德胜低声道:“先前有几个叛军趁侍卫不备闯进了殿内,陛下受了些伤,现下正在休息。”

    他一说完,就感到一股凌厉如刀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而过,片刻,就听到定北军主帅毫无感情的声音:“护驾不力,那些侍卫也不必再活着了。”

    旋即他大踏步进入寝殿,将张德胜甩在身后。

    昭烈云一进入殿内,就闻见了一股极淡的药味,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在龙榻之上,安静的沉睡着。

    他放轻了脚步,对殿内的两名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正迟疑着,就看到寝殿外张德胜的示意,这才对昭烈云行过礼,缓缓退出殿外。

    殿内再无他人,昭烈云走近龙榻,恒帝只着素色中衣,身上盖着一层云缎锦被,气息平稳,只是周身那一贯纯冽的冷梅香气却混进了一丝极淡的药味。

    乌发迤逦,精致的轮廓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纤长分明的睫羽在眼睑投下淡色的阴影。冰白的肤色更显透明,淡色的唇瓣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

    昭烈云跪在榻边,握住了对方莹凉如玉的手,将头颅轻轻抵在了云缎锦被之上。

    他在害怕 。没有人知道一路上威名赫赫的抚远将军有多么恐慌,他害怕自己赶不上,害怕再也见不到面前的这人,害怕从今以后,连凝视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直到此刻,握住了这人的手,鼻端萦绕的全是这人的气息,他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感到了久违的宁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定北军也将叛军的残部一一剿灭,褪去了那些震天的杀声,皇宫又恢复了昔日的肃穆,只有那些尚未清理的尸体和血迹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多么惨烈的厮杀。

    昭烈云轻柔的替恒帝掖好被角,出了寝殿,一手提上长枪,对张德胜道:“今夜本侯就守在殿外,若有异状,也可及时应对。”

    张德胜为难的看了眼天色,劝阻道:“朔星殿已有侍卫轮值守备,如今正是严冬,侯爷白日里又与叛军交战,想必此时也甚为疲乏,还是到偏殿里休息吧。”

    昭烈云只平平说道:“那些侍卫若是当真有用,之前就不会让叛军闯进殿内,还伤了陛下。公公也不必再劝,本侯并无大碍,守夜足矣。何况若是在殿内休息,恐于陛下声名有碍,还是在殿外为好。”

    朝中早有流言,说镇北侯之所以如此忠心,实因恒帝以□之,镇北侯神魂颠倒,自然鞍前马后,甘为驱使。

    昭烈云听了,自然愤怒万分,他虽然爱慕天子,但绝无亵渎之意,况且那人性如冰雪,凛冽无瑕,又怎会行引诱之事。

    若流言只是自己一人,昭烈云尚可忍耐。但如今牵涉到了恒帝,又让他怎能不怒。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叛乱刚过,朝中人心涣散,要是再让有心人知晓他宿在朔星殿,必然又是一场风波。

    几番思量之下,昭烈云还是决定守在殿外,张德胜见他心意已决,知晓劝阻无用,便从殿内取出一件大氅:“侯爷,这天寒地冻的,你还是披上这个,也能挡一挡寒气。”

    昭烈云接过大氅,将其披在铠甲之外。

    到了后半夜,天上下起雪来,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将万物都笼在一片纯白之中。那些尚未清理的血迹和尸首也被掩盖起来,抬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洁净,若是没有亲历之人,怕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白日里这里还曾有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昭烈云怀抱银枪守在朔星殿外,身姿笔挺,他的头发、眉毛以及大氅上全都落满雪花,整个人几乎都要成了一个雪人,可他却浑然未觉,目光专注的凝视着殿内那团小小的光晕,仿佛除此以外,他的世界再无其他。

    雪下了很久,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天边渐渐晕染开了一抹曦光,黎明已然降临。

    恒帝从沉眠中醒来,沉默的听张德胜说完了镇北侯在外头守了一宿的事,低低咳了几声,“你且把他叫来。”

    张德胜领命而去,不多时,昭烈云就进了殿内,他还没来得及换□上的铠甲,头发上融化的雪水也未擦尽,看上去仍是湿漉漉的。

    他进来行了礼,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陛下,您的伤还未好,穿的却是太单薄了些。”

    当真是一点也没变。恒帝内心里忽而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慨,面前之人从尚嫌青涩的青年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是却总会让他产生这个人其实一直都不曾变过的错觉,仿佛还是那个不顾一切跳进河中的痴儿。

    刹那间,像是有种明悟从心底像清泉般流出,一直以来都存在的某种东西终于被打破,恒帝阖上眼帘,复而睁开,对昭烈云淡淡道:“你靠近些。”

    昭烈云虽有不解,但还是乖乖上前,单膝跪在榻边,随即,他紧张的忘记了呼吸,只能呆呆的看着恒帝伸出了一只恍如美玉的手,轻轻捻起了自己发丝间一片尚未融化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