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宫

郑良霄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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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无新意的早朝,整个都是吵吵闹闹。南北贸易的事,今年开科的事,西戎来犯的事,还有湘王来洛的事。我只坐在龙椅上耐心听他们吵,而心里对这些事其实早有打算。

    阿南这回带了笔来,在夹墙里把众臣议的南北贸易的事,都记了下来。

    “新推的政策最好一开始就尽量完备,免得以后伤筋动骨的大改动。”她这样对我说。我把我的计划给她看 ,就认真当回事了。

    此时我们坐在马车上,偎依在一起,脚边摆了三坛宫中专为过年准备的屠苏酒。阿南说是我们和邓香一人一坛,看谁先醉,我已经是笑着答应和她比试了。

    今日阿南穿得淡素,白色的衣袍只在衣缘镶滚了黑色的包边。她抱着大袖坐在我身边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新奇。看惯了宫中妇人的争奇斗艳,猛然看到这样清减的打扮,再配上阿南的灵动活泼的美目,倒是让我耳目一新。

    “阿南真是好看。”我由衷地说。

    阿南的脸便红了,像路边才打苞的杏花。

    此时雨倒是停了,天空中云在散去,阳光懒洋洋的撒了一路。

    我们的马车出城南数里,过了伊水,剩下的山路就得我们自己步行。几个和如意差不多大的小宦官抬了酒先行,我和阿南缓缓的跟在后面。

    山路曲折,两边是湿润的石壁,天光云影在其间徘徊,隔开了洛京城的喧嚣繁华。我有些好奇邓香怎么会住到这里边来。

    阿南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她一边和我并排走着一边说:“这里原是一处洛京财主的别墅,连年战乱,那一家人家业日渐萧条,城外的别墅用不着便想发卖。价钱很合适,酩香先生就买下了。”

    阿南在我面前并不避讳她对邓香的了解,他们一直通过御沟相互交流信息,大约什么都会谈到一点。

    阿南耐走,看似并不急切,却是一步连一步走得稳健。我倒也还罢了,走了几里地,那几个抬酒的小宦官就先耐不住,不仅被我们赶上,还很快就落下去好远。

    “皇上,等等他们吧。”如意请求。

    我和阿南都站住了。皇帝出巡,虽是微服,其实是带了众多护卫。我的护卫此时都隐在不远的地方。看是看不见的。那些小宦官都知道这一点,他们是怕我们先走了,也带走了护卫,没人看护他们。

    此时我们站的地方,正是一处小石拱桥,桥的一边,有一截小小的瀑布挂在半山腰上。瀑布飞溅的水珠折射着七彩的阳光,有几点一直跳到小桥的桥面上来。几只蜻蜓就在这些七彩的光影中翩翩舞蹈。

    桥下小溪水满,清泠泠的从我们脚下流过。

    我看到溪边有一处“丫”字型的树桩,上面挂了一张渔网。

    这给我的感觉,好像我们这是一脚踩进了一幅画里。路转溪桥,野趣盎然。我只很好奇,这么清的水里怎么会有鱼。

    看看那几个小宦官抬着酒坛慢慢走到我们身边,一个个气喘如牛,阿南索性说:“这里景致不错,不妨多歇一会儿。”说着,便迎风在拱桥的石栏上坐下。

    春风鼓动她的白衣,越发像是一幅画了。

    如意和那几个小宦官都是十分感激的模样。

    “如意是哪里人?”阿南突然问。

    “荆楚一带的。”我代如意说了。

    如意就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南楚出来的。姊归人。”他用了“也”字,虽不明显,但多少有些向阿南讨好的意思。

    “我宫中有一个叫喜乐的,好像和你是同乡。”阿南笑着说。

    “我们原本就是皇上一起带回宫里的。都没有亲人了,承蒙皇上收留。”

    阿南哦了一声,“你们口音淡了。”

    如意他们跟着我时,才五六岁的年纪,到如今当然口音淡了,不比她阿南,十三、四岁才北来,到现在说话还是又软又糯。

    山道那边传来了脚步声,我们就一起回了头去看,一开始以为是邓香,后来才看出是他的两个小童。两个小家伙见了我忙们恭敬施礼。原来邓香的别墅就在前面不远处了。而他们是来起那渔网,准备用网里的鱼待客。

    邓香没出来迎我们,我们看到他时,他坐在一架紫藤下的小竹凳上,正向竹筒里填禾米。他的头发随意用一枝竹簪绾着,有几丝垂落下来,挂在他也穿了白衣的肩上。

    玉白的手指,碧绿的竹筒,宽袖木屐,加上头顶的花影婆娑。让我错觉以为到了江南。

    “酩香先生。”阿南老远就叫了一声。

    邓香抬起了头来。略一睐视,嘴角就化出一丝笑来,神采精粹,难以描摹。我心中又开始嫉妒,他们邓家的孩子倒都长得俊秀。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只快速将我和阿南一扫,看到我们都穿着便装,便没有站起来。只笑着向我们让座,指点着旁边倚放的几只胡床,“自己撑开坐吧。上午才知道你们要来,一点没有准备,只能疏食野菜待客了。”

    阿南亮着眼睛,“好久没吃竹筒饭了。”她一点也不矜持,自己跑去邓香的身边向竹蒌里看了一眼,“还有薰肉!”

    弦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一手提着弓,一手还拎了两只竹鸡。见到我们也只是一笑,很随便的点了个头。

    到了此时,我也放松下来,在这样的地方没必要端架子。再说,这些都是很了解我的人也藏不了什么。我掂了胡床坐到了邓香对面,看着他向细竹筒里填薰肉和米。阿南已经去旁边引水的竹笕处洗了手,揎了袖子,也过来帮忙。

    “没什么好东西,只烧点南方的风味,皇上莫见怪。”邓香对我说,“我们边弄边说话。”

    我只是笑,其实我没见过竹筒饭,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煮米的。

    邓香又回了头问阿南,“我开的方子你用了吗?如今开了春不大看得出来,等下我给你切一下脉,”他此时手上沾着米,没办法切脉,“我得给你换个方子了。冬病夏治,今夏你尤其得好好养养。”

    阿南胡乱挥了一下手,“我的肺不打紧,今年只觉得宫中烟道火力太猛,热得我不得不常开着窗子。”一句话漏道出了她生病的缘由,往年长信宫是不通热的。

    我不得不飞快的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看到如意他们和邓香的小童已经在那边杀鸡剖鱼了。几只白鹤很及时的出现,等孩子们把小鱼扔给它们。

    阿南却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异样,她心痒难耐的轮流扫视我和邓香,“你们俩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和那个什么李夫人有关?”

    弦子擎出两把菜刀来,慢慢走到我们这里,在一旁支了砧板。

    我和邓香都没作声。

    阿南的眼睛一转,“这是要做鱼圆吗?弦子把砧板拿过来,剁鱼茸的事交给皇上干。”

    我愣了一下,我哪里会干这事!这辈子张口吃饭伸手穿衣的我,完全不会这些厨房里的行当。可一转念,也就明白阿南这是在支走弦子。

    果然,弦子向着姐姐吐了一下舌,做个鬼脸,很不情愿的把东西搬到我面前。

    剖好剔了骨去了皮的大鱼放在了我面前的砧板上,阿南又将两把菜刀一左一右塞在我手中,“剁吧!”她说。

    我拿着两把菜刀不知该如何下手。

    连邓香都看着我笑了,“等一下我来吧。”他说。

    我的菜刀抡了下去。

    阿南是个小人精,她倒是一下子就猜中了我让邓香去干的事。

    我边剁鱼茸,一边听邓香告诉我,“归命侯的家宴我去了,他的妻妾没有全出来。但我问过他的一位歌姬,他那侯府里没有与那李夫人相似的人物。”

    这个,我倒没觉奇怪,就凭归命侯那猥琐人物,是留不住李夫那样人才的。

    但邓香原本说要面见我,可见他打听到的还不止这些。

    果然,“但我听说原本归命侯那天请的客人里,还有冯家的两个儿子,”邓香说,“但最后他们都没来。这让归命侯很没面子。”邓香微笑,“据归命侯宴后带醉发的牢骚,那两位公子原本是洛京凡请必至的人物。他们喜欢与人交际。”

    我静静等着邓香说下文,手上慢慢也摸着了门道,轻重缓急左右开弓,剁鱼茸的技术有些像模像样了。手下的刀与砧板发出了的节奏的清响。

    “据说冯家来了不少客人,两个儿子都忙着接待,已经顾不上和归命侯这等没用的人物虚以委蛇。他府上的高朋,许多都是今年赴京赶考的举子。”

    这个我也早知道了,没什么奇怪。今年的大比安排在三月,有些人早早来到洛京,本就是为了干谒求进。这才过着年呢,李济和冯骥两府接的名刺已经堆着可以用来烧家里的碳锅了。

    但接受别人拜访是一回事,从中挑选真正的才俊才是就需要他们独具慧眼了。

    接下来,邓香终于说到了重点,“听说冯府今年接到了一个特别的贵客。”他说,似乎也有些兴趣似的,“这人一来就直接住进了冯家家中。冯骥对那人十分客气,还招了歌姬舞妓去侍候那人,洛京城但凡有些名气的歌舞姬都被叫过了。”

    我皱了一下眉,手上不由的停住了。“那是个怎样的人物,是不是和我年纪差不多大?”

    邓香奇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正是,皇上知道?听说那人是个阴沉却俊美的男子。”

    我听要耳中有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又感到新的压力来了。此时我觉得自己的袍袖碍事,心里烦燥不安,伸了臂让阿南帮我卷袖子。阿南却只向我摊开她那湿漉漉的手。

    我回头大叫:“如意!”声音很响,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邓香看我的眼神便有些好奇。

    等如意洗了手,又来为我挽好了袖子,我那狂跳不已的心才好像平复了一些。我看邓香:“酩香先生继续说下去,那贵客身边是不是有个美妇?”

    邓香看我的目光若有所思,见我发问才好像突然醒过神来似的,“的确听说是有一个美妇人始终陪在那贵客身边。那美妇人极美,却不是正常的美,按那些歌舞姬的描绘,那女人竟像是修炼成妖的怪物,美得有些诡异,没人能看出她的年纪,只说那妇人让她们觉得她已修炼千年,只不过面貌还是少女罢了。”邓香一笑,“这应该有些像是皇上要找的人吧?至少我觉得像!”

    邓香是见过李夫人的,他说觉得像,应该就是了。

    我没有作声,让密密的砧板声代替了我此时的心情。

    邓香继续说了下去,“我还听说那贵客对陪他取乐的歌姬舞妓并无兴趣,那人似乎心事重重,稍不如意,还大发脾气。”邓香那长眉轻蹙,好像有些难解,“更可怪异的是,那贵客在冯大司马府里,终日枕着那美妇的腿躺着。那美妇常当着外人的面抚摸那贵客的身体,那贵客从无拒绝。可两人间却又并不调笑。有位舞姬向他们敬酒,不小心将酒洒了些在那妇人裙上,还遭了那贵客的暴打。凡此种种,归命侯府那些歌舞姬看到极多,但外人端的看不出二人是何关系。”

    我默默剁着眼前的鱼茸,阿南不叫停,我就会一直剁下去。

    我想我知道那两人是什么关系,这世上最黑暗的莫过于相思,而相思的,却不一定都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