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阙

郑良霄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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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芸看阿南的眼神有些古怪,可阿南只当没看见。

    我随手拿起一本折子,“朕的确已经决定了让曹定出任兵部尚书一职。一来朕收到的保举他的折子极多。今天这里就有十余分是推荐曹定的。二来,曹定曾极力夸赞酩香先生大才。此次朕派去接楚弦的人中,混入了意图破坏南北融合的奸佞。多亏酩香先生早早分辩斩草除根。”

    这些事,阿南大概早就知道,所以她听到并不吃惊。

    我笑看邓芸,“芸哥儿应该帮我劝说你二哥入仕。”

    邓芸的脸上飞过一丝隐忧。我捕捉到了,但只装做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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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就这么到来了,每年最最隆重的节日。

    从一大早先由宫竖点了爆竹轰了人早起开始,整个皇宫便热闹起来。从冯嫣儿往下,所有妃嫔,都先到母后那里聚头。连几个有年纪身份尊贵些的太妃老太妃都到了母后的坤宁宫,等年轻一辈的一个个磕过头来。子媳们进了椒酒,母后略一沾唇,算是喝过。小辈再接了母后给的屠苏酒,无论会不会饮,都是一口喝下。

    都磕过了头,等级低些的宫人都退下回自己住处准备过年了。只留下宫里有些体面的妃嫔还在母后面前承欢。

    到了些时,我的两个小公主被人抱了上来,从母后开始,一个个磕过头来。宫中各位各有赏赐,多半不过是几个制钱。母后今年出手极大,大约是想到了林美人肚里的孩子,说是希望两位公主能带个胖弟弟来,竟是给了她们每人一条玉带。明明母后近日常说别太看重林美人肚里的孩子。如今看来,她老人家心里其实还是很在意的。

    我给了两个孩子每人一对如意锭子。看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此时的年纪还是痴痴的憨态可拘。不知怎的,又想起我上一世所见她们的惨状。心里一酸,将两个孩子每个都好好抱了一遍。又给每个孩子抓了一把煎果子。

    冯嫣儿给的是一对金镯。两个孩子磕头时,柳修媛仗着平日与冯嫣儿还算相好,推着她的阿呜叫了冯嫣儿一声“亲娘”。这本是曲意逢迎的意思,冯嫣儿也是笑着应了。

    谁想阿呜是个孩子,见人肯对她笑,便有意起腻,她想也没想,磕完头后,挣脱了身后嬷嬷的臂膀,迈着小短腿一下子扑到了冯嫣儿腿上。

    今天的冯嫣儿穿了一条大红的锦绣百折裙,上面绣得满当当的不知什么图案,连母后都老早注意到了,夸了好几声会打扮。我猜那裙子又是极贵重的东西。冯嫣儿大约没想到孩子会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竟是一时愣了一下。

    阿呜的嬷嬷手快,也就在那一瞬间把孩子又抱了回去。可阿呜手里抓的煎果子却散落了下来。有几颗落在的冯嫣儿的裙上。

    冯嫣儿在后宫,一直是以举止得体而著称。至少原先我是这么看的。

    可这一回,我却注意到,她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推阿呜。好在孩子已经被抱离没有推到。冯嫣儿又飞快的用手去掸她的裙子。掸了几下,又猛的停住。以为没人注意,装作若无其事似的放下了手。

    本是热闹寒暄的厅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宫中就是这样,人人都是目光如炬。若是以前,人人看我宠爱冯嫣儿,此时早有人上来帮冯嫣儿打圆场了。可今天没有,所以人都只是看着。

    柳修媛已经走了上来,“天!阿呜这没规矩的,别是污了淑妃的裙子。”她极近的凑上去,想仔细看看。

    柳修媛这人,我是知道的,她哥哥柳安任教坊史,是个宦官,算来也有五品了。但她家里早年极贫。凭她哥哥引荐入了教坊司唱曲。她不算唱得最好,但她长得不错,为人恭顺小心。会看人眼色,会服低作小。我某次大捷,父皇赏了我几个歌女,其中有她。她来后一直为冯嫣儿伴曲,唱了好几年的曲子,被我的注意到了。我喜欢过她一阵子,她和冯嫣儿有些不同,她不用我哄,反是对我一味曲意逢迎。这让我新鲜了几天。待她后来生下阿呜,他的哥哥所度的曲又总不能让冯嫣儿满意,我就很无情的将她抛诸脑后了。

    她这个人在宫中,其实是很小心做人的。此时,我觉得她是真的有些担心冯嫣儿的裙子。

    “唉呀,沾上油了。”她有些紧张。

    冯嫣儿终于笑了一声,她眼珠流动,注意到此时屋里所有人都在看她,“没事,污了就污了吧。大过年的,油啊水啊总难免的。我这是沾阿呜的福气呢。”说着若无其事的向柳修媛一笑,“你这样惊惶失措的,看吓着阿呜。”

    “就是!”母后笑了,“淑妃大气。孩子么,都得当贱物养着,我给她们起小名阿咪阿呜也就是这个意思。和自家孩子讲究什么。继续吧,孩子们还得叩好几十个头呢。”

    母后这样一说,再无人去看冯嫣儿。只有柳妃又细看了一眼那裙子,小心的退了下去。

    阿南给孩子的,是每人一片小金锁。不过是讨彩头的常例。不足为奇。偏是阿南有心,又添送了每位公主一只越州贡皮纸做的兔儿爷的宫灯,彩线穿钱做的龙形压岁。说是南方风俗。

    送年礼这事,不说攀比,但要合谊。你肯为别人费心思,别人自己会明白。此时柳妃就明白了阿南的心意。她站在老远的地方向阿南笑了笑。

    我的两个女儿,此时都不足两岁。刚刚会走路。粉团玉润的两个孩子。由老嬷嬷领着,本来不耐烦这强迫的磕头,此时得了这好玩的东西,不免全都分了心。两个孩子拿了东西就想出去给人展示,阿呜已经提着兔灯在屋子里打转转了,嘴里还叫着兔兔兔兔。每次磕头都得费心把她抓回来才行。

    我想阿南今天算是在冯嫣儿面前又赢了一阵。

    孩子有趣,大人们看着也乐呵,没人注意到冯嫣儿悄悄溜了出去。

    不一时,如意出去弯了弯,回来对我说,“淑妃回宫了。”

    我点了一下头,不做声。

    柳修媛不知何时凑到了我的身边,“皇上,淑妃好像回宫换裙子去了。”她眼巴巴的看我。

    还不等我说什么,旁边母后已笑着插了话,“柳修媛莫将此事放心上,淑妃不是那等尖酸的人,她不过是爱个俏,让她折腾去。”又说,“两位公主都被拘束得难受,你们带着她们去各宫逛逛,顺便也讨去两块糖,给那等只管关着宫门自己过年的,也添些麻烦。如今宫中统共就这两个孩子,不许她们慢待了。”

    我忙说,“朕也去。等一下有请来的男童进宫来趋疬疫,朕带两位小公主去看热闹。”我自己没有儿子,也没有年小的弟弟留在洛京,以至这种事还要从外面请人。以前,我是从来不去看的,如今我心里存了希望就不一样。一来林美人那边毕竟只差几天就见分晓,二来,现在我心里还十分的指望阿南新一年为我生一个孩子。

    母后一下笑了,“正是该这样,”又扬了声,“你们要去看趋疬的,都跟着皇上去吧,我们这些老婆子要围炉说些体已话,不留你们。”

    屋子里气氛一下子活泼起来。其实过一会儿,就得有那些宫外的皇亲6续登场。迎来送往又是一大堆繁复的礼节,大家都想抓紧此时的机会散散心。

    阿南自然也是一样,高高兴兴跟了我们一起出来。

    天气真的暖了,路边堆积的雪已经开始融化,明显变得薄了。扑面而来的风中还带着早上所放爆竹的香气。各宫都在门边屋檐下挑了起了彩灯,花花绿绿的很是惹眼。

    阿咪和阿呜一人提一盏兔灯走在最前面。衣裳穿得多,看起来越发圆乎,迈着小短腿很是神气。

    柳妃少不了谢了阿南送的玩具。

    阿南笑,“等开了春,我再让邓将军带些江南的小竹器给孩子玩。小篮子小碗,小桌小椅的,可以给她们过家家用。”

    柳妃嗤嗤笑,“多备几份,你自己这里也马上用得着。”

    便有几人跟着她嘻嘻哈哈附和。她们以前从来不敢和冯嫣儿开这等玩笑,因为冯嫣儿比她们所有人更早到我身边,却一直没有为我生个一男半女。其实她们心中早觉得冯嫣儿是不会生了吧。

    奇怪为什么我上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总觉得我和冯嫣儿有的是机会。

    两个孩子先把我们引到了钱宝宝的荣安宫。这里离母后坤宁宫最近。

    钱宝宝少不了眉开眼笑的将我们向她宫里让。她长得凶些,平时不大能吸引孩子上门。她叫宫人给每个孩子封了一小匣子的糖果,没什么好玩的,又给了每个孩子一朵宫制剪绒的头花。只可惜孩子还太小,一时戴不了。

    此时我听到外面有男孩子高高兴兴的笑闹声,“鬼去……福来……疬疫不生……”

    我们没在荣安宫久坐。又跟着两个好动的孩子向前走了。小兔灯一晃晃,下一个就晃到了摘星阁。

    “咦,怎么关着门?”阿南第一个叫出了声。她本来裹在厚厚的毛皮披风里,走在一群人的中间,一点也不起眼。

    摘星阁的门的确是关着。

    柳修媛立刻说:“那算了,我们去别处。”

    “别!”阿南竟是不肯,“咱们上去拍门。大过年的,看淑妃敢藏了好吃的偷吃!”阿南玩笑着。

    阿南自从头上挨了闷棍,便暗示过我,她怀疑冯嫣儿。只是因为我没有对她说过我重生的事,她对我的心没多少把握,所以一直没有将此事说破。阿南从来聪明,别人会演的戏,她不是不会演,只是一直不屑罢了。但被人算计而不计较,以阿南这烈性子绝对不可能做到。

    此时的阿南,便是有些怀疑的样子。

    “喜乐,去拍门。”阿南指使她身边的小宦官。

    她身边那个和如意差不多年纪的小宦果然上去把摘星阁的门拍得咚咚响。

    拍了好一会儿,摘星阁的门终于打开了,宫女绿翘站在门边。

    因为我远远站在人后,这妮子竟是一眼没看见我。她盯着两位提着小兔灯站在她腿边的小公主呆了呆,接着看到了走到前面的阿南,“哟,竟是稀客楚贤妃来访啊,奴婢这就去告诉主人。”说着竟是又要关门。

    阿南身形格外灵巧,她的脚一伸,一下子支住了门,“淑妃姐姐忙什么呢,快叫她出来!两位小公主来拜年了,母后说了,不许慢待。”阿南笑嘻嘻的,可我看她已经起了好奇心,想进摘星阁一探究竟了。

    此时,那些趋疬疫的孩子似乎经过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欢快的大叫着“恶鬼快去恶鬼快去。”呼啸着又跑远了。

    绿翘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又笑了,“淑妃在更衣,你们稍等一下。”说着她转了身,一边将我们这些人向里让,一边高声向内里招呼,“你们快去备两匣糖来,没看见小公主来拜年了!”

    她的柳腰款摆,在众人面前划出一条蛇形。

    本来还盘在门边向里探头探脑的阿呜,此时突然瞪大了眼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风!”她大叫一声,丢了兔灯,转身一头扎在了柳妃的怀里。“风!”

    四周静悄悄的,连树枝都不动一下。除了空气里还弥漫的爆竹气味,就只有远处孩子们吟诵的:“疬疫去,恶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