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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小丫头说话就是没意思。”大头陈虽然这么奚落,却眉飞色舞地絮说起来,“我在嵊屿岛敲更,金盘银盏跟随我五百年,受日精月华,采天地灵气。金盘能预知未来,银盏则追本溯源。银盏爱耍性子,你动不动让它现灵,会减上百年元气的。”
傻妹不由好奇道:“那你好端端的神仙不做,跑来这里干什么?”
闻听此言,大头陈笑意全无,生气说:“你来南唐找人,我就不能找吗?我也在找。”
“你找谁?”
“知道是谁就好了。”
大头陈用爪使劲挠乱蓬蓬的头发,第一次显出沉痛的表情,仿佛在跟谁说话:“可怜的天葵子,你即使投胎变成猫啊狗啊,也叫唤一声啊,我好去看你……”
傻妹笑话大头陈:“原来是棵草,我家院子多的是。”
“不许这样说我的天葵子!它是仙草,你家的怎可与它比拟?它只是一时犯傻,做了不该做的错事,喜欢上不该喜欢的……”
大头陈说到这里,眼珠子红了,喉咙被什么哽住。
傻妹看惯大头陈平时嬉皮顽劣的模样,他凄楚的表情吓了她一跳,忙道:“用金盘银盏找它,岂不省事?”
大头陈顿了顿,才继续道:“天葵子只是仙草,地位低下,玉帝削去它三花元气,便渺渺无踪。如今嵊屿岛成了荒岛,天葵子也不在了,我敲更给谁听?”
这样的孩子气,让傻妹好生感动,不知为何,又有说不出的羡慕,不禁心下叹息道:“傻妹啊,世上没人惦念你,你其实连棵草都不如。”
她直起身,拍了拍被露水沾湿的衣裙,拱手道:“好吧,大头陈,你是个重情义的老头。银盏还给你,我不与你抢。你我就此别过,我找我的夫君,你去找你的天葵子。”
说罢,傻妹就势攀上藤蔓想翻过墙去,被大头陈一把扯住。
大头陈问道:“你想这样去找你的姬贤?”
傻妹点点头。
“傻丫头,这里是皇宫,不是戎狄家的院子。”大头陈半嘲笑半认真道,“要不要打个赌?你一出院墙,即刻被擒。”
傻妹无所畏惧道:“要是始源君不答应送夫人进宫,我照样遭擒杀。终是一死,不如我一夜寻夫,死无遗憾了。”
大头陈哈哈而笑,重新恢复了孩童般顽皮劲儿,道:“银盏初落凡间,便入你手;别人见了我吓个半死,你却毫无惧色。想是与你有缘。银盏碎裂之时,看你哭得伤心,我内心委实感动,便出手救你。你虽傻了些,倒与我大头陈聊得投机,既然如此,我愿意陪你走一趟皇宫。”
傻妹拍手称好,大头陈将她胳膊裹挟住,只是轻轻一带。等傻妹回过神,两个人已经穿墙而出,出现在院外的小道上。
大头陈附耳低语:“放心,只管跟我走,他们看不见我们。”
这样无形无影地走着,脚步踩在剪残黄叶上也是悄然无声。从一处宫人房,到另一处宫人房,趁着房内画烛照明,那些宫人并排挤挤挨挨的安歇,睡态各异,各有鼻息之声,可是始终找不到姬贤。
大头陈又想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唉,可怜的傻丫头。你家夫君在宫里当差,那就是阉人了。你就是找到他,又有何用?”
傻妹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抓住大头陈的红须不放,直嚷道:“姬贤不会这样的!你若胡说,我拔光你的胡子!”
大头陈吃痛,赶忙说好话讨饶,傻妹这才放了手。
弦月在云层中缓缓移动,或隐或现。傻妹和大头陈一路说话,渐渐走向深宫,听得又是三更催来,大头陈感叹道:“这皇宫果真华丽。走了半天,多是李璟的玩设画堂,锦堆绣阁,何等富贵。他还不知足?可见真不是个好皇帝。”
傻妹却心下急躁,道:“怎的走了这么久,还是不知姬贤置身何地?”
枯静闭塞的深宫,每座院子外面的景物几乎都是一样的。门楣挂着的琉璃纱灯闪着寂寞的光芒,守夜的宫人瑟缩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站在屋檐底下。夜风穿过屋顶,吹入鼻尖,伴着从哪一个院落飘来的清甜若蜜的佳楠香。
二人不知不觉到了迂廊一带,前面两名宫婢抬着紫金八方烛台促步走着。傻妹跟随后面,不知怎的,竟有点熟悉的感觉,这才大梦初醒般,告诉大头陈道:“记得幻境里,姬贤就是从这里经过!”
大头陈点头,指着灯光亮闪处:“有眉目,想必前面的院子便是。可那分明是女人的寝宫。”
傻妹想起幻境中那双玉葱般纤细的手,有些紧张,不由道:“也不知是李璟的哪个妃子?”
大头陈并不在意,只是催促傻妹:“奈何男女有别,你进去瞧瞧,记得半柱香工夫出来,不然自现身形。”
说话间,忽听得一阵风响,从院子里直旋到空中,隐约听得悲切哭泣之声。旋风开处,仿佛长袖挥动,把屋檐下悬着的宫灯吹灭了。那两名宫婢面面相觑,露出惊恐的神色。傻妹一见,正茫然不知所措,风骤然停了,那灯光依旧复明。
只听大头陈说道:“此风变化无形,又生于森严禁闼,定是妖魅。你在此等我,我上去探个究竟。”说完,一阵烟似的消失不见。
傻妹对妖魅怪气提不起兴趣,一心系着姬贤,不等大头陈,便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经过外殿,只见里面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红线毡上看不到傻妹的影子。半柱香工夫在缓慢流逝,傻妹无声地跟在两名宫婢后面,渴望能够很快见到姬贤,又不希望在这样的场合见面,整颗心被纠葛不安缠住。
两名宫婢将烛台放在寝殿内,并小心地燃起。顿时,整个殿中恍如白昼。在傻妹还未缓过神,不知是谁将一叠叠工笔彩绘的美女图相继落下,顿然之间,傻妹整个人就淹没在画像的世界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殿内背对着她的男子放下了画笔,直起了身,宽大的白袍拢着他修长的身子。他转头,懒懒地抬手用指尖拂开缠绕在面上的发丝,那个熟悉的面容便清晰地展现在傻妹的眼前。
傻妹近到男子面前,一瞬不瞬地望定他,一颗心狂跳起来。
“我的姬贤,怎生这般清减?”
她贪婪地望着姬贤,久别重逢的幸福代替了相思,充实得让她忘记身在何处。她的手摸过姬贤的颈脖、他的脸颊,如柳絮绵绵落在他的唇上……这时,姬贤突然轻轻皱了皱眉,不胜其烦似的撇了撇嘴。傻妹的手指蓦地抽出,僵硬在半空。
这才惊醒,姬贤是看不到她的。
“姬贤。”慵懒的女声从后面传来。
傻妹闻声回过头,这才发现绣有五彩云纹的被衾上倚靠着一个女人。女人就像一只光艳七彩的鸾鸟栖息在数幅彩画中,以至于傻妹根本注意不到她活生生的存在。此时,女人起身款款缓步,柳腰轻旋,裙裾荡漾,过于炫目的美丽的脸上,漾着春色。
难道,她就是紫苏?
傻妹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不知怎的,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但见女人走到姬贤的面前,伸出那只玉葱般纤柔的手,在姬贤的胸前轻轻抚动,涂得异常红润的薄唇抿了抿,甸起一个愉悦的浅笑:“画好了吗?”
姬贤有点怔忡,声音梗在喉咙间,很低:“画……画好了。”
傻妹莫名地上前伸手,试图推开那只充满蛊惑的玉手。突然,那女人警醒地转头,冷眉一挑:“来人!”
以为被发现了,傻妹急忙躲闪一边。
那两名宫婢应声而入,女人懒懒地问:“院子里可有什么动静?”
宫婢回道:“回禀芳仪娘娘,奴婢刚进来的时候,忽然起了一股怪风,透人肌肤,将院子里的灯灭而复明。奴婢被吹得毛骨悚然,取了灯火巡视,又不敢惊动娘娘。此事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奴婢心下正疑惑。”
女人听言冷哼道:“这是深宫秘阙,又不是尘世山林,何来怪风?以为是妖魅不成?如若是妖魅,早吸了你们的人血,哪容你们这般逍遥自在?不得胡言乱语,小心隔墙有耳,这玉溯宫日子更不好过。”
宫婢吓白了脸,再三道声不敢,才躬身退出。
女人这才舒心而笑,将目光落在画像上,低头细审着,对姬贤淡淡道:“你画的根本不是我。”
姬贤仿佛急了,双膝跪地道:“芳仪娘娘,这是小人为您画的第一百幅画了。您说过,等到画到第一百幅,您就会告诉我紫苏在哪里。娘娘,您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够了!够了!又是紫苏,我已经听得厌烦!”女人沉下脸,眼中凝了一团戾气,指着满殿的画像道,“画上的人分明就是她!”
说完,女人广袖挥舞,抓起画像便是一阵猛撕乱扯。满殿全是刺耳的撕裂声,画中美人或醉卧或倚窗,巧笑嫣然,顾盼生辉,俱在芳仪娘娘的震怒之下,破了,碎了,化成雪片状飘坠在姬贤的面前。
姬贤痛了,从地上小心地捡起碎片,眼含热泪,从喉中发出了破碎的哽咽声。
女人宣泄够了,恶狠狠的,用无需商议的口吻命令道:“再给我画一百幅,直到我满意为止!”
姬贤双手覆面,颓丧地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