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将军的心事

纪久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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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初醒来的时候,被绑住手脚,固定成跪着的姿势,摆在一个高台上。下面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皆是奇装异服的蒙古人,身边一个男人,激情迸发的指着自己,不知在说些什么。

    云初茫然且无所谓的扫视着下方,疲惫的逼上眼睛。他死也死了,逃也逃了,至少近期之内,算是没有力气再与命运抗争了。

    这样毫无意义的行为持续了不知多久,云初打算问问现在是几月了,便拉住身边一个每日给他送药汤的蒙族丫头,那丫头依依呀呀了几声……原来是个哑巴。

    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更久……总之是一段漫长且模糊的时间。

    云初觉得自己日子过得不算坏,如果隔几日就要被押赴刑场一样的,被强迫跪在高台纸上接受批斗不算的话。

    没有任何可以对话的人,云初起初每天都要在惴惴中度过,而后且慢慢揣测出了蒙古人的目的。

    每天被迫在众人面前下跪,恐怕是对方使出羞辱汉人,增强己方士气的手段,当然,羞辱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这也就说明了,近期之内,自己是死不了的。

    有时候意识清楚一些,云初也会想,蒙古人要怎么文过饰非呢?恐怕不会是说他们用了诡计捉住自己,而是宣告天下,说纪修这个人,已经投降叛逃蒙古了吧!

    好在他对于国家荣辱本来就不甚挂心,能确定自己暂时安全,是比什么都要重要的。

    他猜的没有错的,是帖木儿的确用“叛将纪修”来达到长自己威风的目的,也有十足的,要羞辱他的意思。

    不过完全没有达到他们所设想的结果。

    云初的反应,是太过置身事外的冷淡。不仅没有羞愧难当,没有寻死觅活,还眼见着一天一天健康起来。

    这个为了保持晚节不惜自刎的纪修,在被羞辱的问题居然能保持豁达如此,实则令人费解!

    纪修的样子,已经完全不是原本那个令人畏惧的纪修了,他在一场自杀和一场叛逃中,似乎磨去了所有的意志。十几岁的年纪,却整天昏昏噩噩,既不愤慨也不怒争。

    帖木儿在中原吃过那种又软又粘牙的牛皮糖,现在他觉得,这个纪云初简直比牛皮糖还要难搞。

    他试了很多方法,拘禁,示众,游街,在他面前杀掉汉人,用着一切足以毁掉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的手段……为的就是要看他一个痛不欲生的神情。

    云初却始终事不关己的麻木着。

    要不是为了顺应“叛将不杀”的一贯口号,帖木儿几次想要掐着云初的小细脖子,送他去见成吉思汗!

    帖木儿从百忙之中,抽出几分钟的空闲时间,问了一句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各位觉得,这个纪修,应该如何处置啊?”

    大家闻言皆是面露难色,频频摇头。

    帖木儿正欲发火,却见李文龙从人堆里迈开一步。

    “将军不觉得,那纪修是在装死吗?”

    李道。

    “装死?”

    “纪修知道逃跑是难如登天,因此假作重伤未愈,来欺瞒我们。”

    帖木儿摸着胡子,觉得小李子讲的颇有点意思。

    李文龙得到授意,更迈出一步,面朝众人,大大方方道:“纪修小心思算的好,自己不做抵抗,往好了想,我们大人大量,放他一马。往坏了想,我们恼羞成怒,赐他一死,给他一个痛快,也是正中下怀!”

    话音未落,周遭一片唏嘘。李文龙礼貌的上下一拜,翩然退下。

    成败乃兵家常事,这不假。但是一个武将最有成就感的事,不是打了多少胜仗,而是多少次,将曾在战场上羞辱自己的人踩在脚下!

    “我自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帖木儿想:“从这小崽子十五岁从军开始,自己和族人不知吃了他多少亏,丢了多少脸。这血和泪的债务,当然是要那人一点点偿还。”

    李文龙待正事结束,独自留下。他看穿了自家将军的心事,知道帖木儿不甘心这么放过纪修。帖木儿一见,也了然的招招手,让他凑近了说话。

    “纪修到底单枪匹马,将军想要他怎么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文龙道:“交给在下吧!就算纪修是只缩头乌龟,全给躲进龟壳子里,在下也有法子磨出他的戾气来!”

    ……

    纪云初在一个冷风瑟瑟的午后,被几个一身腱子肉的粗壮男人,从养病的小竹床上拎起来,迷迷瞪瞪的被强迫着跪下去,等他站稳了,才发现满屋子都挤满了人,自己那个哑巴丫鬟也找不到了。

    站在最靠近自己的一个人厉声道:“纪修!你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被如何处置吗?”

    云初一个激灵,凉意穿脊透背。他脸上没有表情,手心却出了一层的冷汗。

    那人面无表情的宣读着一纸文书:“战犯纪修罪行滔天,恶贯满盈……但念其一心归顺我大元朝,将其押送大牢……”

    云初听得不是很明白,本来以为自己被利用,以制造汉人软糯可欺的假象,利用完了也该寿终正寝了,怎么又要被送去坐牢了呢?

    不多会李文龙也来了,他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观着一切,不怀好意的看着云初软着腿被架起来,拖行出去。

    云初低着头,李文龙却觉得胸口压抑,好像那个人与自己怒目而视。

    云初手脚拴着儿臂粗细的铁索,锒铛前行,一面四周扫视。这监牢看去还很新,大概是不久刚建的。

    狱墙建的很高,乌青的刷着染料,门外的天顶上画着面目狰狞的飞禽走兽。

    让人映像格外深刻的是,这堵墙壁是闻所未闻的厚实,宽厚大约两米,中间以干燥紧实的沙石填充。这样一来,若是有人打算破墙越狱,则是万万不能够的了。

    云初因为身份特殊,属于重犯,被安排在最靠里面的一间,满地污秽的稻草,黏腻腻的纠结在一块儿。

    刚一踏进恶臭漆黑的牢房,云初就病怏怏的歪倒,要死不活的趴在铁索横陈的牢房里。

    押送他来的李文龙还没走,照着他的后背踢了一脚:“别装死啊!”

    云初呼吸不畅的看着他,捂住一边受伤的胸口:“小哥,我是真难受……你们这地方条件也太差了,虐待犯人啊这是……”

    李文龙觉得这只狐狸在耍赖,因此不想理他,但是他伤口的确还没完全愈合,万一出人命也不好交代,停顿了一秒,李决定留下一个侍卫看着,自己回去处理军务。

    几个时辰之后,李文龙接到报告:“大人!纪修高烧不退,不像是骗人的……”

    李文龙用蒙语骂了一句,在地上“呸”一声,吐了口痰。

    牢狱之中常有些瘟疫,因此几乎每日都能见到,有死人被从小门拖出去“处理掉”,来了个大夫实属少见。

    囚犯们看着云初进门就是好大排场,不多时又招来个郎中,纷纷猜测这人的身份。

    蒙古大夫给云初诊了会儿脉,有点为难的看着李文龙:“大人,这犯人倒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体质虚寒,需要精心调养,牢房阴湿,怕是会让伤口难以愈合啊!”

    李文龙斟酌着,最终还是下了决定:“你先给他开几服药,隔两三日来复诊,到了危急关头再说,这贱人命大着呢,一时死不了!”

    郎中又来了几次,云初的病是一点没见好,高烧退了再复发,反反复复,伤口也始终没法痊愈,反而出现发炎溃烂的迹象。

    郎中只好和李文龙如实汇报:“再不医治,恐怕就要烧成傻子了!”

    某日,天色尚未黑透,云初便被移出那件牢房。

    换在了靠近走道,通风和人流都相对较好的囚房。四米见方的大小,地面干净墙壁上甚至还开了天窗,留出脸盆大小的一个空口,可以隐约看见皎洁明亮的一轮圆月。

    云初仰头看天,极力希望从那一段狭小闭仄的空间里,得到外面的一点哪怕一丁点消息。自己为那个所谓的国家浴血奋战,被关在这这么久,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一定会有那么几个人,偶尔想一想自己的吧?

    会不会甚至于试图来营救呢?

    他想着周邺,一会又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惯常的牢狱里,空气要好的多,伤口还在微微发痛,但是他知道,这已经无法危急生命,下面一步,就是拖延自己发生危险的时间,找到恰当的时机,逃离这儿。

    可是,有谈何容易!

    入夜,狱卒歪在最前头的小桌上睡着了,隔壁的牢房忽然有了动静。

    “你谁啊?”

    有个人说道。

    云初半眯着眼,皱眉看他。

    “说话啊你!俺倒要看看,这个小白脸是什么来头!”那人猛一伸手,拳头穿过牢门的缝隙抓住云初的前襟。

    云初也不逃,软绵绵的由着他抓,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一身黝黑且廉价的肌肉,一双牛蛋似的大眼睛,怒气冲冲的神色。

    “在下姓纪,单名修。”

    云初道。

    “你就胡扯吧!”壮汉听了更加生气,手劲加大,恨不得把云初勒死在手心里:“纪大人是不会投降蒙古的,你是哪里来的骗子!胆敢冒充大人!”

    云初没想到自己投降的事,早就被宣传的人尽皆知了,也没想到自己在同族人心里也算声名远播,因此很讶异的看着他。

    那壮汉看云初一迟疑,权当他是心虚,另一只锁住的手也伸了过来,两手用力掐他。云初心中叹气,稍稍一运气,便生生将那人弹开。

    壮汉摔在地下,连连叫着有鬼,隔壁同一牢房里的犯人,全都低声咒骂着蜷缩后退。

    云初听了却不是很生气,那壮汉操着一口标准的北地方言,嗓门大的非常纯朴,让他联想到自己养在应天府的那一头大黄狗。

    是有多久没见到汉人纯爷们了!多久没听见如此鲜活的汉话了!云初心里被一种激动的情绪萦绕,挥之而不去。

    云初正想着怎么缓和这种尴尬的气氛,忽然听见对面黑洞洞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

    “铁牛,切忌怒发冲冠。大家不要慌,让他把话说清楚。”

    纪修眯着眼,接着天窗的一缕月光,隐约可辨一个月白长衫的男人站在里头,不想其他犯人一样蓬头垢面,而是干净利落的让人舒服。

    云初想,原来那壮汉叫铁牛啊,还真是人如其名,有勇无谋。他站起来,礼貌的朝着对面拜一拜道:“公子看上去是讲理的人,不知犯了什么事,抓进这里来的?”

    没等那公子回答,铁牛爬起来拍拍大腿:“蒙古人抓人哪还讲理啊!”

    云初觉得很在理,点点头道:“铁牛啊,不知道这位公子贵姓啊?”

    这回公子自己回话了:“小生姓梅,名卿域。”

    铁牛这个习惯性插话的,又忍不住了:“俺家少爷原本是清流县的大户人家,可惜遇上蒙古兵,抓了少爷和我们几个家丁,硬是要少爷给他们画画,写字……蒙古那帮鞑子,画儿什么懂个屁呀!”

    云初想吐槽“卧槽你自己又懂个屁!”,最后还是为了团结人民一致对外,硬是扼杀了。

    他眼中微微一动,含笑道:“大约三四个月前,纪某刚打从清流县来,那里情况并不是很好啊。”

    此言一出,果然成功的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铁牛第一个凑过去,也不顾刚挨人家打,心急道:“什么叫不太好!你说说看啊!”

    说完之后,像是又想起这人还是自己概念里的冒牌货,悻悻的,怀疑的看着他。

    云初被他那样子逗笑了,内心泫然欲泣的想说还是汉人可爱,连肌肉男都这么充满萌感。

    “你笑什么笑!”

    铁牛不高兴了。

    “别吵,让他说。”

    那位梅卿域公子语气和缓,然而他说话很有分量,这么一责备,果然大家都安静下来。

    云初算是明白了,一群囚犯里也有个读书人做灵魂人物,炎黄子孙崇尚文明啊。

    “纪某带兵打到西州,没想到已经来的太迟,清流县惨遭屠城,生灵涂炭啊!”云初文邹邹把县城的情况叙述一遍,接着无不悲悯道:“这是纪某的错,如果能早到几分……”

    这些犯人里有半数都是清流县出生,听了就差没抱头痛哭,一片鬼哭狼嚎中,只有梅卿域一个人最先镇定下来:“那纪大人又是如何被蒙古人抓到这儿来的?”

    云初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和周邺交换的始末交代清楚,除了俩人的真实关系以外。

    他不打算瞒骗同胞,所以有点忐忑的想,怎么解释自己甘愿替换周邺来做人质的事情?

    梅卿域听完,叹气道:“纪大人为了保护王储,不惜牺牲自己,实则精神可嘉!”

    云初听了笑一笑,的确是做贼心虚,想的太多了。